04
“亲爱的阿洛伊西亚,您终于到啦!”
莫扎特在街角的咖啡厅坐了接近20分钟,终于见到了她的初恋女友,那个他打定主意要见面的特别的人。年轻的画家不停向阿洛伊西亚招手,表达着自己的热切。
倒不是说,他对阿洛伊西亚还有什么关于爱情的眷恋。完全不是。他只是要托阿洛伊西亚帮忙租一间更好的公寓。
阿洛伊西亚已经如愿成为了杂志的专栏作者,就定居在维也纳,每个月为当地的杂志写几篇漂亮的文章,就能有稳定的收入。她的家人也和她一起搬迁过来,在维也纳做起了经营旅店的生意。听说,她的未婚夫是一位贵族,在大学里得到了教职。
现在的阿洛伊西亚,眉眼看上去更添了几分烟火气。莫扎特刚刚认识她的时候,只觉得她仿佛是月光凝成的幻觉,是水中阿芙洛狄忒的倒影,连眼睫的抖动都带着凉意。那时的阿洛伊西亚一心想要成为最杰出的自由撰稿人,忽略了两人之间流动的真诚情愫。而莫扎特呢,这位天才的画家那时完全是个孩子——虽然现在也没有好多少——太依赖他的父亲,太顺从他父亲的意见。
逝去的时间与爱情已经无可挽回,两人也并没有再续前缘的愿景。他们都多少成长了起来,成为与那时不同的人。
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,阿洛伊西亚怔了一怔,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神色。莫扎特的声音还是那么年轻,青年眼尾扬起漂亮的弧度,岁月俨然太过宽待他了。
“莫扎特,”她优雅地拉开椅子,侧头收敛裙裾,也露出真诚的微笑来,“奥朗日小姐办的画展我也去看了,您最近的作品又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呢。”
受到她的称赞,他甜蜜地笑了起来,像是个偷吃了糖果的孩子。下巴压在手臂上,莫扎特就那么仰着头去看阿洛伊西亚,乖巧又狡黠,眼睛里像是盈满了金闪闪的星。
“我可有好久没听您这么赞美我了,阿洛伊西亚。所以,我向您打听的事情,有消息了吗?”
“当然,沃尔夫冈。”她又使用起另一个更为熟稔的称呼,肩膀也放松许多,仍保持着优雅的仪态,抿着嘴唇微笑,像只布偶猫一样,沉着而精明。这往往与莫扎特印象里的那个女孩不尽相同,然而摆脱了过往的阴霾,如今的她反倒也是可爱的。
阿洛伊西亚从手包里拿出几串钥匙,在莫扎特眼前晃了晃。铜钥匙相互碰撞,发出悦耳的声响。
“走吧,我让您见识一下专栏作者的审美能力。”
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拉起莫扎特的手,只是侧身一点,为莫扎特指引道路。
几间公寓离约定好的咖啡厅都不算远,阿洛伊西亚尽可以和莫扎特走过去,但她只是向马车夫招了招手,示意他靠近一些。
两人坐在马车上,头顶轻巧的伞状顶蓬遮挡着日光,垂下的流苏的影子将女子的长裙衬得愈发光怪陆离。莫扎特与他的前女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,脑子里想得却是另一个人。
萨列里阁下,他和阿洛伊西亚是何等的相似,又如此不同。
比起阿洛伊西亚,萨列里几乎像是最纯粹的黑夜了,最昏暗的颜色涂抹了整个世界,密匝匝的,透不出半点光亮。可每个经历过漫漫长夜的人都知道,这样的夜色,正是日出前的最后一刻。看似冷静自持,阴暗缜密,却全然无法掩饰其中包裹的光与火。
莫扎特这边想得入神,却恰巧萨列里也正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。
终于度过了一个没有莫扎特的和平的清晨,萨列里的心情平复许多,便着人将此前新创作的几幅油画送去了画廊,又带了一本画廊最新的展品册页回来。
而当萨列里翻开这本册页,莫扎特的名字再次被他咬在齿间,恶狠狠地啃出了一个齿印。
他当然知道,莫扎特那个小疯子在萨尔兹堡积累了足够多的作品,上次在画展上见到的只是少数的几幅。才华横溢的青年把创作热情挥洒在每一个路人与流浪的街灯身上,创作出了许多佳作。对此他早有耳闻。
但萨列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,即使两人此前从不曾有过任何交集,却意外在一幅画的题材上,完完全全地重合了。他们以同一首乐曲为创作灵感,看着莫扎特那幅画在纸上印刷出的黑白图像,萨列里几乎能听懂每一个音符。
年长的画家有点失措。莫扎特在此事上完全无辜,他心知肚明。然而正是这样的事实,更加扰乱了他的思绪。他不知道该把这事归结为该死的意外,还是内心深处的审美共鸣,抑或更糟糕一点……心灵的契合?
最后一点归纳几乎要吓到萨列里了。无论如何,这太过了。他果断地将一切温和或美好的猜想都彻底斩断,不愿去思考这样巧合的共鸣该意味着什么,只是揣度着维也纳对于此类事件的态度。然而凡事与维也纳的上流社会产生交集,便绝不会得到温和的收场。
萨列里几乎不敢想象新的画展会沦落到怎样尴尬的境地。每个发现这次意外的人,都会对此大加嘲讽——
“看那,我们的大师已经画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,他的审美倒退回了一个新秀的水平。”
或者完全相反——
“这完全是卑劣的抄袭,我们该翻翻莫扎特的作品,看他有没有其他劣迹。”
这类讽刺,萨列里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。无论是对准他,还是针对别人。维也纳就是这样一个狭隘的城市,不容许有两个胜利者存在——有时候,甚至连一个都容不下。如果真的出现了哪个幸运儿,也会被这城市里孳生的无数黑暗拉进深渊,或者成为那些罪恶的同类。
画家先生于是格外地焦虑起来。他并非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,但以前往往有着充足的准备。画家约定以同一题材作画,以比试画功,或者尝试对经典题材做出不同角度的描绘,是很正常的现象。但这次多少有些不一样。题材是不那么风行的曲子,萨列里也没有起过任何竞争的心思。在创作那幅画的时候,他甚至还没走进奥朗日的画展。
上帝可以作证,那只是他听过一场音乐会后的偶然灵感,连拉奏曲目的小提琴家也名不见经传,他甚至记不住那个拗口的名字。唯一与莫扎特有所交集之处,大概就是这位演奏者也来自萨尔兹堡。
萨列里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,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姿势。他的大脑里充斥着可能面对的讽刺与挖苦,绘画创作的场景重现,然而笔刷饱蘸了颜料,留在画布上的却一律是血的颜色,深的、浅的、浓的、淡的,只不过是反复涂抹的凶戾,刺眼得几近疯狂。
狠狠揉了几下眉心,萨列里终于稍微从神游中恢复过来。
画作已经送到了奥朗日小姐的画廊里,宣传的册页也已经付梓,无论如何,没有反悔的时机了。萨列里比谁都清楚,以奥朗日小姐在画界的地位,临时撤展是绝不可能的。可他也不甘心坐以待毙,被动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噩梦。
他抬手胡乱翻看着日历,漂亮的花体字工整排列,记录着他接下来的行程和一些杂事。随着萨列里粗暴的翻动,柔软的纸张逐渐起了皱褶。正翻到画展的第二天,一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纸页上。
罗森博格。
算算日子,这位熟悉的朋友就该结束他的外派差事,回到维也纳了。
对于罗森博格这个人,萨列里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。这位艺术顾问与约瑟夫阁下十分亲密,更多像是那位银行家的私人管家。虽然对于艺术也颇有才能,并藉此成为了著名的评论家,但他的过分热情,萨列里实在是难以接受。
可是,依照眼下的情况,若想寻求建议,罗森博格恐怕是最好的人选。作为奥地利博物馆的艺术顾问,享有政府津贴的罗森博格是最靠近上流社会的艺术圈,而又多少置身其外的人。他那充满了阴谋计算与香粉的脑子,倒是天然适合参与勾心斗角。而且,他一直以萨列里的密友自诩,对萨列里也是少见的真诚相待,萨列里从他那里得到了许多有用的建议。
想到这里,萨列里慌乱的内心终于稍微安定下来。他其实并不太擅长交际,也很少能拿捏得住与人交往的分寸,对大多数人都是冷面相待。虽然他的艺术家气质发作起来,往往鄙薄罗森博格的行事风格。但作为朋友,罗森博格倒从来都很尽职。
叹了口气,萨列里把册页合了起来,塞进书柜的角落。他站在书柜前琢磨片刻,又回身在日历簿上添了一行小字,字体与此前相比略显凌乱。
“与罗森博格晤。”
该死的莫扎特。
PS. 拖了好久才继续写下来。要努力了呢。